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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堡时间   5月21日
 
苏轼肯定个吃肉高手,否则发明不了传世的名菜东坡肉,可他一回到诗的世界里,就把肉贬得厉害:
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
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
 
在苏东坡那里,肉被竹子比下去了。在德国的这两周里,肉被新冠病毒糟蹋了。
 
对一个无肉不欢的民族来说,这是一场怪异的体验。要知道,德国人每年人均要吃掉87.8公斤的肉。除了牛排猪排,还有各种美味的肉肠供白煮、烟熏和烧烤。吃肉既是日常又是狂欢,还是千百年的饮食习惯。可是,新冠病毒偏偏“炸”了一家又一家屠宰场和生肉分割车间。在德国疫情趋缓的大形势下,全国的肉联厂逆向而行,屡屡突破了德国政府设下的管控红线。政府说,经济和社会生活可以恢复正常,但是要保证十万人中每天不超过50人的感染上限,否则整个区县就要重启管制,关门停工。责任明显地落到了每个区自己身上,可谓牵一发动全身,从公民到企业到机关,皆需自觉。分布全国各地的屠宰场和分割车间却十分不争气,连续发生几十甚至上百名工人的聚集性感染事件。抗疫本来一直严防死守的是养老院,现在却在肉食工业上决堤。
 
下萨克森州的首府汉诺威不得不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他们那里的一家肉联厂进行核酸检测后,在278个工人里发现了98名感染者。像巴伐利亚州那样果断关闭肉联厂?说的容易做的难。仓库里有好几百吨屠宰完毕的猪肉待分割,路上还有无数头猪正被运过来,退也退不回去了。而这家肉联厂因为掌握了“庖丁解猪”的某种绝技,在全国都不多见。汉诺威市政府最后决定,这家肉联厂“带病”工作,等完成所有订单后再关门14天整顿。
 
(德国肉联厂的分割流程,图片来自网络)
 
老百姓一时犹豫起来,肉联厂都病了,肉还能吃吗?这是一个小问题,请专家出来解释一下就能消除部分心理障碍。专家说,切肉的工人被病毒感染了,并不意味着肉也被感染了,煮熟吃很安全; 大事是政府官员恼火了,斥责这些肉联企业是抗疫中的“毫无责任感的合作伙伴”。媒体更是不遗余力地挖出这个行业的“黑材料”,给政府“递刀”。结果刀起头落,不到两个星期,德国政府快速出台了整治肉食行业的法律条文,从2021年元月起实施。这种出台速度实属罕见,带着“早就看你不顺眼”的肃杀之气。
 
德国肉食产业引起公愤的几大劣行如下:第一,剥削客籍工人。德国肉食工业从屠宰到分割流程共有13万从业人员,其中80%为临时工,主要来自东欧,以罗马尼亚和保加利亚的打工仔最多。大型肉类企业把临时工的雇佣环节一概外包给承包商,承包商又转手层层下派,最后无论薪酬还是劳动安全保护,具体到每个工人得到的待遇,都与德国法律标准相差甚远,形成了一个剥削的大漏洞。可是合同文本又扑朔迷离,不懂德文的工人们又签了字,追不清到底该谁担责。结果是,80%的从业者的超低工资和超长工时,为德国肉食价格常年低价打下了稳固的基础。怎么描写德国的肉价呢?无论收入高低,每人都能买得起吃得爽,是为证。
 
(无肉不欢,烧烤后的牛排  图片来自网络)
 
第二,新冠疫情中,这些客籍工人的脏乱差群居环境被曝光,他们保持不了社交距离,大部分人共用一个房间,即使被政府要求一人一间后,也无法避免合用卫生间和厨房,为聚集性感染准备了理想的条件。第三,即使颁布了疫情期间的卫生条例,工人们不懂德语,工厂的监督者又不说英文或东欧语言,执行卫生条例成了一纸空文。在车间的流水线上,工人们切割生肉时站得很近也是一时改变不了的工作环境。
 
那么,为什么德国肉食行业常年来多行不义却依然顺风顺水,偏等新冠病毒来了才翻船呢?
 
《明镜》周刊的一位评论家从道德层面上做了很决绝的反省,他认为这个现象是全体德国人的耻辱。大家这些年来幸福地吃着低价肉,却不愿意睁开眼去看真相。直到新冠来了,出于担心不远处发生的聚集性感染会危及到自身安全,才把肉食行业的丑闻喊出天响。说到不留情面处,就是只有轮到德国人害怕了,东欧打工仔的恶劣工作条件才有改善的可能。
 
汉堡有位年轻的社会学家,刚以德国肉食工业为题做完了自己的博士论文。他认为,仅从道德层面对该产业进行鞭挞过于简单。德国肉价低廉,除了有剥削客籍工人的黑暗面外,还跟德国肉食工业高度技术化和工业化密切相关。生产的高效性又促成了行业的高度集中化。在德国食品工业中,肉食行业名列第一,2018年的年产值达到420亿欧元。四家巨头企业就完成了这个巨大产值的三分之二。以猪肉为例,这四家巨头一年共宰杀掉5500万头猪。在一个高度垄断的行业里,不大不行,大了也难,价格竞争变得极端残酷,结果大家统统掉进剥削工人的陷阱里,谁都当不成道德表率。
 
这个庞大产业生产出来的肉食,其实早就超过了德国人的消费能力。德国是肉类出口大国,低价的肉食产品在国际市场上也很有竞争力。从产业链看,肉食企业在收购环节给饲养家畜的农民压价。下萨克森州的一位养猪大户报告,新冠前,肉联厂给他一公斤猪肉的收购价格还在两欧元左右,新冠后压到了1.6欧元,连猪饲料的成本都盖不住。在经销环节,肉食企业又受到大型连锁超市和其他商家的价格挤压,盈利空间极微。就在全社会声讨肉食产业的当口,德国数一数二的平价连锁超市ALDI却发出肉肠降价的消息,无疑给已经被讨伐得伤痕累累的肉企伤口上再撒了一把盐。
 
在不久的将来,德国的肉价将必涨无疑。根据德国政府颁布的新法规定,肉食产业从明年起将不得使用临时工,不得走临时工雇佣的外包途径来突破法律规定的最低薪酬标准,他们必须与员工签署正式工作合同,员工一旦被纳入公司的用人体系,政府部门就能对员工工资及其他社会保障进行定期检查,违约者重罚。薪酬及社会保险猛增的成本,只能转移到物价上,由消费者买单。
 
德国民众对肉类涨价会持什么态度?敏感还是麻木?我很期待能有这样一份调查报告尽快出炉。昨天,德国经济研究所从另一个侧面公布了一项调查,意思是,德国人为一公斤牛肉付出的劳动越来越少了。用劳动时间衡量商品的价值是经济学家推算通货膨胀时的一个方法。早在1960年,德国人为买得起一公斤牛肉要付出两个小时的劳动,到了2019年只需工作不到半个小时,甚至比1991年还要少付出10分钟。在德国,工资的上涨幅度远大于物价上涨,这是解释该现象的一个原因,肉食行业高度的工业化和人工成本不合理压低是我们已知的另外两个原因。这是否意味着,肉类价格上涨的空间和德国民众的价格承受力之间还是有不少的回旋余地?剥削东欧打工仔的道德负疚感,也会为肉价顺利上涨铺出一条金光大道。
 
这个病毒真的很冷,它虽然没敢动德国人的奶酪,但是动了德国人的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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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竞

王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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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于北京。北京大学中文系本科毕业,德国教育学博士和工商管理硕士。2003-2013年负责领导全球最大书展法兰克福书展和国际出版巨头阿歇特的在华业务,运作大量欧美与中国在文化创意产业、文学、儿童教育和出版领域的合作项目。现居汉堡,中西文化项目顾问、写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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