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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堡时间  4月18日
 
上中学的时候,我读过一个外国短篇小说,讲的是一对相爱的穷夫妻准备过圣诞节,女的卖掉自己的一头秀发给丈夫的怀表配了根金链子,丈夫卖掉自己的怀表给长发飘飘的妻子买了副金发夹。新冠病毒侵入德国一个半月来,我经历了类似的情节,只是在我的版本里,我一人兼任男女主人公。
 
我们家的面包在新冠病毒期间断了顿儿。不是商店里买不到面包了,而是家里的面包变得不够吃。这个现象说来一点都不奇怪。以前面包吃完就出去买,次次都是新鲜的。现在病毒来了,口罩奇缺,连医院的口罩都是今天用了还不知道明天的在哪里,我们非前方人士只好减少出门购物的频率。蔬菜牛奶鸡蛋一买可以在冰箱里放一个星期,鱼肉可以冷冻好几个月,可是面包一次切几片,两三天就切到了头。商店的货架立竿见影地暴露出德国大众的求生策略:自己在家烤面包。烤面包不能缺两样东西:面粉和酵母。先是酵母被抢光了,等我扑了两周的空终于买到酵母后,面粉又持续缺货了。我看着冰箱里的酵母,就像那篇小说里的女主人公接过美丽的发夹,只好甩甩齐耳的短发; 男主人公接过精致的表链,露出感伤的笑容。
 
于是我宣布退出吃面包的阵营,家人吃面包的时候,我喝粥。女儿和她爸都用歉疚的眼光看着我。这两个德国胃怎么懂我假公济私的中国心呢?喝粥是一件慰贴的事,是对胃和心的双轨按摩。我在混合了薏米小米糯米黑米的杂粮里加一些花生和葡萄干,兌上一大锅水熬两个小时,浓稠香软的暗红色的粥就做好了。女儿她爸对粥的态度,二十多年来都保持坚定不移的打压。粥让他想起小时候生病被逼无奈往下吞的痛苦,其实他妈那时候给灌他的是燕麦粥。
 
我拿着木勺,用近乎冥想的状态缓缓搅和碗里的粥,突然想到,家人吃的黑面包岂不是凝固的粥?我喝的粥,怎么就不是流动的面包呢?
 
我这一代人对面包的最初认识,都是从苏联革命电影《列宁在1918》来的。那部电影里有一句深沉的台词,叫“面包会有的”。这句话的潜台词是,革命会成功的。革命成功了,面包就有了。所以,这是一句神圣的台词,面包随着这句话植入我们幼小的心灵。看完这部电影十几年后,我才第一次吃到面包。
 
八十年代进入中国市场最早的面包是美国人做的吐司。吃吐司家里还得买个吐司机烤脆,要不就是软塌塌的没有口感。近几年国内流行法棍。烤得金黄的法棍,拿在手里几乎没有什么分量。它有焦脆的外壳,软和的内里,下刀要偏斜,约两公分宽切一片,适合坐在阳光下干吃,配一杯白葡萄酒在手。这就是法棍流行的主要原因,走情调的路而已。这么一想,我很叹息德国的黑面包还没有真正进入中国大众的视野和肠胃。
 
首先,拿根法棍是打不了架的。如果你正想动粗,手边又一时没有砖头,抄起一个德国黑面包就可以了。德国黑面包有类似砖头的体型和体重。德国人爱吃黑面包,跟管饱有很大的关系。吐司一捏一把空气,法棍里也可以走穿堂风,但密实厚重的德国黑面包,有着德国橡树的精神,可以帮助你的体力和精神挺立相当长的时间。黑面包也是德国人的乡愁。据说,每四个德国人出国的旅行箱里,就有一个箱子里装了黑面包。演茜茜公主的甜蜜的女演员罗密•施耐德后半生客居巴黎,她说:“我对德国的唯一思念,就是我们的面包。”
 
(德国的黑面包)
 
女儿说,在她上学的哥本哈根,既能买到美国的三明治,又有丹麦自己的一明治。丹麦一明治就是在一块黑面包上放各种各样的好吃的,比较煞有介事。“一块黑面包在丹麦就不得了了,在德国不就是咱们的家常便饭嘛。”
 
在民族自豪感这个问题上,德国人因为复杂的历史原因打不起精神来,但是一提到他们居然有3200个注册在案的面包品种,没有一个不眉飞色舞的。面包也堂而皇之地成为了德国的非遗。说到这里,可以为我们的八宝粥申遗打开一条思路。
 
最有代表性的德国面包就是黑面包。这个黑是一个模糊的说法,从浅灰、浅棕到深棕以致真黑,都统称黑面包,是用德国北方特产的黑麦为主要原料烘烤出来的。黑面包的制作不是为黑而黑,而是不得不黑。古老的烘焙方法是,在木炭烤炉里,96度下,20小时缓慢烘烤,氨基酸与面团中的糖发生反应合成新的化合物,再加上糖的焦糖化作用,面包就变黑了。德国黑面包比法棍等白面包更甜香,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最好的黑面包据说是科隆的一家面包作坊做的,他家的黑面包不是一般的坚硬,生怕顾客回到家“锯”面包的时候受伤,他们都是切好片才出售的,每片5.3毫米厚。
 
1586年,一个横穿德国的荷兰人在他的日记里记下来,德国人怎样拿出全麦黑麦烤的黑面包来招待他:好可怜的民族,只能吃土。今天的研究表明,这“土”比做法棍用的白皙的小麦更有营养,黑麦有丰富的矿物质、维生素、微量元素、蛋白质和碳水化合物,“土”里还能掺和葵花籽、核桃仁等等坚果,总之跟我的粥差不多。跟我的粥的最大区别,在于黑面包的坚硬,它的壳要用带锯齿的刀才能切开,80%的香气都藏着面包壳里,这个壳还负责整个面包的保鲜以及对牙齿的挑战。
 
前现代社会里,德国乡村的标配是一个教堂加一个磨坊,靠风车来推动。磨坊的用途就是把谷物磨成面粉,有了面粉就能做面包。据说两千多年前,老日耳曼人把谷物磨成面粉后,加点水熬粥喝。有一天,粥被搁在滚烫的石头上,不小心烤成了面包。
 
我没有想错,面包的前身就是粥。病毒长病毒短,德国的面包房开张依旧,只是没有口罩的我不敢频繁造访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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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竞

王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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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于北京。北京大学中文系本科毕业,德国教育学博士和工商管理硕士。2003-2013年负责领导全球最大书展法兰克福书展和国际出版巨头阿歇特的在华业务,运作大量欧美与中国在文化创意产业、文学、儿童教育和出版领域的合作项目。现居汉堡,中西文化项目顾问、写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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