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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堡时间 4月5日
 
连续两天以死亡为题,写得好沉重。但是我们正身处一场全球性的灾难中,沉重是灾难的斤两。作为我的第一读者,我爸觉得我昨天写的德国理性虽然值得尊敬,但是,就连最高的理性也柔化不了新冠病毒带来的残酷。在求生患者大于医疗资源时,给救谁不救谁立下标准,这种凉到底的残酷让我爸难受了很久。
 
这个优先救谁的“分流法则”是一个法国医生在19世纪初的拿破仑战争中发明的。从此以后,只有战争和其他灾难偶尔逼着人使用这个原则,各国各地根据具体情况偶尔一用。每个把这张破纸从历史尘埃中抖落出来的政府,都带着罪感,行不得已之举。人类社会是有道德的,这在地球上的所有生物系统中绝无先例,这也是我们人之为人的底线。灾难就是突破底线,当我们道德的底线被以官方的名义突破后,我们更应该警觉这场灾难的严重性。
 
这两天我还同时被一个老人的故事震动。在汉堡住着一位叫艾利克斯的老人,看上去七十多岁,身材匀称,面容和善,思维敏捷。他本来过着很有规律的生活。每天,他都去一家叫圣马可的养老院看望他的老伴儿。老伴儿得了帕金森综合征,行动不能自理,这世界上只还认识他一个人。
 
三月中旬,养老院的樱花开了,满树的粉色非常温柔。院子里有个小池塘,草地上开着黄色的水仙花。哪怕夜里零下几度,这些早春的小花都不怕冷,开得精神抖擞。艾利克斯推着坐轮椅的老伴,在有阳光的院子里绕池塘散步,一起看花。他轻声细语地跟她说话,她从来不回答,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但是,老伴儿的面容很安详,安详到有一种小女孩儿的乖劲儿。
 
(汉堡的樱花)
 
就是得了帕金森,她也是他的小女孩儿。两人小时候住同一层楼,是邻居,后来成了彼此的初恋,从那时到现在,已经一起生活了六十年,天天都在一起。老伴儿搬进养老院后,艾利克斯每天都到养老院陪老伴儿几个小时,然后回家做其他的事情。家和养老院两边跑,把他的日子填充得很实在。他非常知足,因为他还是能够天天和他的爱人在一起。
 
8300万人口的德国,有80万老人住在有专业护理服务的养老院。默克尔宣布因新冠病毒全国停摆后,养老院成为各地防疫的重镇,因为老年人是最易被病毒攻击的对象,而且病毒最爱在医院和养老院这样的环境里飞速传播。艾利克斯接到圣马可养老院的通知,即日起养老院将对外实行封闭措施,任何人不得入内参观及陪伴家人。鉴于他老伴患有失忆症,随时可能会失掉最后一点残留的记忆,养老院给艾利克斯特批了一个房间。他可以搬进养老院住,每天随时陪伴他的老伴儿。但这也意味着,他将不能迈出养老院一步,这个幽闭的时间有多长,几个月还是一两年,谁都说不好。即使全社会慢慢恢复活力,养老院肯定是要被保护到最后的地方。
 
艾利克斯必须在三天之内做出决定。
 
他是一个健康的人,过着独立自主的生活。他无法想象住进养老院,同时失去行动的自由。他被一种巨大的不确定性笼罩,一尘不染的家也无心收拾了。也许他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也许就在他做决定的这两天,他老伴儿就会变得不再认识他?
 
“她虽然说不出话来,但她肯定会在想:他怎么不来看我了?他今天怎么还没来?”艾利克斯这么对自己叨唠着。
 
两天后,养老院给艾利克斯和他老伴儿安排了一个视频电话,艾利克斯激动地对手机屏幕上的老伴儿挥手:宝贝儿,我在这儿呢!小屏幕上老伴的脸还是没有什么表情,但是艾利克斯放心了,因为只有他看得出来,他的老伴儿还没有忘记他。
 
到了第三天,他出了门,背上背了一个双肩包,右手拖着行李箱,左手拎了一个小一点儿的旅行包。满满当当的,他在自己的家乡汉堡搬一次家,搬进圣马可养老院。“重要的不是我每天被憋在一个小房间里,哪儿都去不了。重要的是她在那儿,在我身边,我每天都能看见她。只要她还能认出我一天,这一天就是我们的。”
 
艾利克斯踏进了养老院的门,转过身来对大家挥挥手,脸上是他和善的笑容。“我们俩已经共度了美好的一生,我们还怕什么呢?”说完他就转过身,走了进去。
 
(艾利克斯决定搬进养老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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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竞

王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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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于北京。北京大学中文系本科毕业,德国教育学博士和工商管理硕士。2003-2013年负责领导全球最大书展法兰克福书展和国际出版巨头阿歇特的在华业务,运作大量欧美与中国在文化创意产业、文学、儿童教育和出版领域的合作项目。现居汉堡,中西文化项目顾问、写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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